商务别克疾驶在秋天的原野,如同驶进了一幅唯美的山林画卷,两旁的稻田掀起了一层层金黄色的波浪,远端的山上层林尽染,叠翠流金,让人心旷神怡。
我和徐继如坐在后排,我们无心欣赏这美景,倒是坐在中间的徐书成老先生和他的孙女徐世梦谈兴正浓,一直聊着当年砚池村的青年人沿着这条山道外出求学的故事。他说有一年他和堂兄徐书槐去北京求学,雇了辆马车,不料遇上国民党军队在追击一支游击队,马被一个国民党军官抢走了,他们只得提着行李走去豫州,足足走了四个小时才赶上豫州去北京的火车。徐书槐的鞋都走没了,打着一双赤脚,穿着一件长衫,那样子特别狼狈。
临近砚池村,徐书成神色凝重起来,他回过头问:“继如,‘文化大革命’期间,你先知太公的坟墓被破坏了吧?”显然他对大陆“文化大革命”的情况也有所耳闻。
“因先知太公国民党监察委员的身份,太公的坟墓遭到了冲击。”徐继如只得实话实说。
“破坏到什么程度?”
“墓碑被砸了,坟头被夷平了。一群地痞流氓打着造反派的名义将先知太公的坟挖了,连棺木也被挖走。后来我爸和村上人将先知太公的遗骸重新安葬,筑了坟茔。”
徐书成摇了摇头,眼圈顿时红了,徐世梦赶紧掏出餐巾纸替他爷爷擦眼泪。我和徐继如悬着的心宽了许多,看来徐书成对他爷爷的坟墓被破坏早有思想准备。
砚池村祖坟山在村西的一座山上,山下一条小溪,前面一望无际。徐先知的坟墓在最东面,我和徐继如搀扶着徐书成来到他爷爷的墓地,见墓地杂树、杂草丛生,残破不堪,如果不是徐继如事先开出了条通道,人根本进不来。徐书成见此情景,双脚跪地,老泪纵横:“爷爷,孙子不孝啊!几十年来未曾前来祭奠,只能在遥远的台湾岛焚香叩拜,以表思念之情。”
徐继如请了两个年轻力壮的劳动力帮助清理杂草,徐书成硬要徐继如给他把砍刀,说是他要亲手清理爷爷坟墓上的杂草,砍了几刀便气喘吁吁,徐继如只得把他扶到对面的空地上去休息了。
徐书成喝了口热茶,饶有兴致地给我们讲起了他爷爷徐先知的故事。
徐先知的父亲在他五岁的时候便患病身亡,他母亲节俭持家,将两个儿子抚养大。她遵循祖训,勒紧裤带送两个儿子去念书,徐先知理解母亲的良苦用心,更加发奋读书,他希望用知识点亮自己和家族的未来。为了减轻母亲的负担,他哥哥徐先觉终止了学业,挑起了家庭经济的重担,他将希望寄托在弟弟身上。徐先觉长年在外做生意,视野相对开阔,他不主张弟弟读那些八股应试文章,也不要以博取科举功名为要,学些经世致用的知识就行。
光绪年间,徐先知参加科举乡试,中了秀才,后来再没有参加科举考试。二十岁的时候,徐先知结识了一加入孙中山同盟会的名儒,阅读了大量国学书籍,打下了深厚的国学功底。在这个名儒的影响下,徐先知开始关注国家的前途和命运,对科举入仕毫无兴趣。徐先知密切地关注着社会的风云变幻,他清醒地认识到,要改造社会必须从教育入手,用知识来开启民智,这样才能实现强国的梦想。
戊戌变法后,徐先知主动回到砚池村,在家乡开办了两所小学。一所设在徐氏庄园的砚池书院,叫砚池小学,这是专门供徐氏四大房子弟就读的学校;另一所设在村外的一座庙宇里,那里设施要简陋些,附近的村民皆可就读。
戊戌时期,废科举、兴学堂是变法维新的重要内容。1905年9月2日,清廷宣布,自丙午科为始,所有乡、会试一律停止。至此,沿袭了几个朝代到清王朝的科举制度寿终正寝了,新式教育、新式学堂登上了历史的舞台。受严复教育救国论的影响,徐先知在砚池村首先创办了新式学堂。他在家乡的两所小学里开设了古文、数学、物理、化学、英语、音乐、图画等课程,许多课程是原私塾里没有的,开拓了学生的视野。受徐先知的影响,泰古镇许多村子也办起了新式小学,他亲自出面为各学堂聘请老师。据统计,从清末到民国初期,泰古镇就有各类私立学校三十余所,成为远近闻名的教育之乡。
一大批新式学堂的兴起,缘于国人非科学不足以兴国、非教育不足以兴科学的认识。徐先知认为,教育应向西方学习,教育应适应国家需要,推进社会进步。徐先知并不满足于在家乡办学,1901年他在豫州城开天辟地创办了豫州砚池英文学塾,他将“砚池堂”的资金全部转移到学塾中来。学生以徐家子弟为主,他们入学无须交纳任何费用,一大批全省各地的优秀人才进入豫州砚池英文学塾就读,除开设国文、历史课外,还开设了数学、物理、化学、英文等西洋课程,使得学校远胜于其他私塾甚至公立学校,到此求学者络绎不绝。
那时,徐先知有一句名言:“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他的长子也就是徐书成的父亲徐诗隆在父亲的熏陶下,对国学很感兴趣,上大学想报文科,徐先知坚决不同意,要他报理科,他认为只有学好数理化,才能肩负起科学兴国的历史重任。后来徐诗隆进了美国哈佛大学攻读物理专业,获硕士学位,回国在京华大学教书,后在西南联大教书,据说大陆科学院有十几个院士都曾是徐诗隆的学生。徐先知反对子女从政,认为知识分子就应该搞学术研究。说来也怪,从那时起,砚池人大多是学理科的,很少有人从政。
辛亥革命后,豫州砚池英文学塾抛弃了旧学塾的残余,改名为豫州砚池私立中学校,徐先知任校长,从此砚池私立中学校成了豫州城一个响当当的金字招牌。
徐先知以校为家,平常吃住在学校,对教育质量抓得非常紧,只有寒暑假才回老家砚池村。徐书成告诉我们,他就是在豫州砚池私立中学校上的中学,他说,学校在教学和管理方面的严格是首屈一指的,白天上课要点名,晚上自修也要点名。英文老师每天教完一课,第二天就要学生背给他听。每星期有临时测验,每月有月考,期终有期考,这样一来,每个学生被逼得非用功不可了。
徐书成说,从豫州砚池私立中学毕业的学生后来许多都进入中国有名的高等学府就读。引起全省轰动的事件是在1912年,当时全省选派三十人公费出国留学,豫州砚池私立中学就考取十六名,占全省一半有余,仅砚池村就有六人,唱响了徐先知大先生之名,从此人人称徐先知为徐大先生。抗日战争爆发前,砚池徐氏子弟出国留学的就有十九名之多,这些人后来都成为建设祖国的栋梁之材。
我抬头看了一眼山下的砚池村,一个小小的山村,因为一个领头人,一个理念,就走出这么多人才。这是砚池村之幸,也是东安县之幸,更是中华民族之幸。
坟头的杂草、杂树很顽固,足足清了两个多小时,坟包的泥土才显露出来。徐书成和孙女徐世梦给坟包培了几锹新土,徐继如用铁锹铲了两个圆圆的坟顶,徐书成毕恭毕敬将坟顶上下摆弄好,然后在坟包上插上鲜花,在坟前摆上祭品,焚香、烧纸、磕头,随着鞭炮弹起的碎屑飘上天空,这次祭祀活动才宣告结束。
徐书成拒绝了泰古镇政府的宴请,中午就在徐继如家用餐。徐继如用砚池村过年的习俗接待徐书成,弄了年糕、红烧鱼、炒米粉、八宝饭、和菜、煮糊羹,其含义依次是年年高升、年年有鱼、稻米成串、八宝进财、和和美美、年年富裕,尤其是蒸了米粉肉、米粉鸡,让徐书成吃出了小时候的味道。或许是给爷爷上了坟,徐书成心情很好,吃了很多。
“怎么样,该开始着手写砚池村了吧?”徐书成午休的时候,徐继如和我在他院子里的桂花树下聊天。
“应该说明末清初从弘远公到光瑰公,再到的形象是很丰满的,但是从抗日战争及新中国成立后,他们的后人在哪里,在干什么,还是显得很苍白。你说村里有一百多个教授,我相信有,但一切要靠人物和故事说话。”
“你说得对,我们现在还不能操之过急,还得做艰苦细致的工作。昨天我就要我堂侄女徐世梦负责收集她爷爷这一分支的信息,粗略算了一下,有教授及工程师等专业技术人才二十余名,其中大多在美国和欧洲。”
“我觉得你们砚池村是个金矿,越往下挖越有价值。”
“我一定要完全彻底地把他们挖出来。”
秋天的田野有一年最美的景致。徐书成醒来,说是去外面走走,我和徐继如便搀扶着他沿着田埂拾级而上,只见眼前徐徐展开一幅金黄画卷,金色的梯田从山脚盘绕着直至山顶,层层叠叠,高低错落,气势恢宏,犹如天梯直上云端。徐书成说,这些田过去都是他家的,租给当地穷苦百姓耕种。但他家从不逼租,歉收年成减租减息,在当地口碑很好。
“太美了!”大概徐世梦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金色梯田,端着个相机跑上跑下拍个不停。
“徐先生,我听说徐先知先生曾经入仕,担任过豫州文事局局长,后来又怎么去北京京师大学堂任斋务长呢?他是哪一年回豫州创办豫州大学的呢?”徐先知这段经历跳跃性比较大,我一直没弄清其内在的关联。
走到半山腰,那里有两棵枝繁叶茂的古槐树,上面系满了村民祈福的红丝带。那两棵古槐树有五百多年的历史,比砚池村的历史还要长,它见证了砚池村的兴与衰。如今这两棵古槐树树身已经中空,树干两个人都抱不下,但仍然枝繁叶茂。徐书成说,当年砚池村的小孩最喜欢到古槐树上抓鸟、掏鸟窝玩。五岁的时候,为争抢鸟蛋,他不小心将堂兄徐书槐推到槐树下,摔断了一条胳膊,那是他一辈子感觉最歉疚的事。
在古槐树下,徐书成给我们讲述了徐先知由入仕到进京再到辞职创办豫州大学的故事。
豫州砚池私立中学成名后,本省不少达官贵人都送小孩到学校就读,徐先知名声大噪,被推选为江南省教育总会副会长,后出任豫州文事局局长。有一年,徐先知到北京参加全国教育工作会议,结识了著名教育家姚名复,他是把西方思想引进中国的重要人物之一。他早就知道徐先知在豫州办学的情况,对他的实干精神十分赞赏,两个人一见如故,相互通信达十余年之久,兴办教育这个共同的理想使他们成为一生的朋友。1913年初,姚名复应邀出任北京京师大学堂总监督,相当于校长之职,他亲自到豫州邀请徐先知到北京辅佐他任斋务长。斋务长是专门负责学生管理的,姚名复认为徐先知是最佳人选,可想而知当时徐先知在国内教育界是有巨大影响的。此时徐先知已是豫州文事局局长,但他对官场毫无兴趣,得知姚名复邀请,他马上辞官不做,随同姚名复来到北京。在北京京师大学堂的两年间,除抓好学生生活管理外,徐先知把考察学生品行摆在重要地位,他认为要达到“齐家治国平天下”,都必须从“修身”做起。徐先知将是否有好的品行作为评价一个学生的重要标准,为北京京师大学堂德育教育奠定了坚实基础。
两年多的北京京师大学堂的教学经历拓宽了徐先知的视野,他知道小学、中学都是基础教育,大学才能培育强健的国民。后来姚名复因办学理念与当局有冲突,愤而辞去北京京师大学堂总监督一职,徐先知也回到了豫州,继续办他的豫州砚池私立中学,但创办大学的念头却像颗种子一样一直种在他的心里。
1925年秋,徐先知的学生章有勋从美国留学回来,他特去上海接他,邀他回豫州创办了豫州大学。章有勋是著名物理学博士,他的加盟成为徐先知招募人才的金字招牌,很快就为豫州大学网罗了十几名优秀人才。豫州大学是一所私立大学,开办经费主要依赖“砚池堂”,徐先知将家族在豫州的房产变卖充实到办学经费当中,但此时徐家财力逐步萎缩,远远达不到办一所大学的要求,徐先知便发动基金团体和私人捐赠。为了筹款,徐先知到处化缘,经常出入各个“衙门”与军阀政客们扯皮找钱,老师们都取笑他是化缘的老和尚。徐先知一直奔走四方,忍辱负重,乞天下之财,求教育独立,谋豫州大学自主。从1925年创办豫州大学到他去世前的十六年间,他的催捐函电超过一百次,各类讲演、报告、讲话二百八十余次,可以说,为了豫州大学他是呕心沥血。
经过徐先知的不懈努力,豫州大学很快凭实力和教学质量,在政府、社会、家长中确立了口碑和地位。成立短短十年左右,已成为中国最著名的综合大学之一。
当时,徐先知一个学生在国民政府中任要职,多次邀请徐先知到江南省府任职,徐先知一概推辞。后来他将一顶国民党监察委员的帽子强行戴在了老师头上,徐先知只得笑纳。应该说这顶帽子为维持豫州大学的生存起到重要作用。
抗日战争期间,日军占领豫州,豫州大学被炸。徐先知向江南省政府建言:“因战事而失业之教员与费用断绝之学生,流离失所,亟应救济。要‘为国储才’。”他主张在江南省南部的城南县修建一所新校舍,安置流离失所的老师和学生。后来省府采纳了他的建议,利用城南县城一所公立中学,加盖了些简易校舍,恢复了豫州大学。高峰时期,城南县的豫州大学有学员两千余名。由此,豫州大学在乱世中由私立大学改为国立豫州大学。
1940年夏,日军侵占城南县,国立豫州大学的校产毁于一旦,豫州大学只得再次南迁,迁至吉泰县原豫州砚池私立中学分校。徐先知请求省政府紧急救济,省政府立即拨款两万元,经过简单建设,使得豫州大学在战火中绝处逢生。
就在吉泰县,徐先知召开最后一次校务会,希望大家“艰苦奋斗,求实创新”,珍惜战时难得的机遇,努力把豫州大学办成全国一流大学。后来,“艰苦奋斗,求实创新”成为豫州大学的校训。
豫州大学一次被炸,一次被毁,给徐先知强烈的心理刺激,就像一棵老树,满是伤痕,摇摇欲坠了。徐氏庄园的焚毁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口吐鲜血,轰然倒地,两眼凝望着豫州大学,死也不肯瞑目。
抗日战争结束后,家人将徐先知的棺木运回砚池村安葬。许多时任江南省高层人物及徐先知的门生、好友出席了追悼会。江南省省长宗石先生亲笔题写挽联:“功宏化育”,这是对他多年办学的肯定。
如今,豫州砚池私立中学演变为豫州市第一中学,是江南省重点中学;豫州大学更名为江南大学,门口徐先知先生题写的“艰苦奋斗,求实创新”八个大字熠熠生辉。看到两所学校仍在培养人才,服务社会,我心潮澎湃,一个人一辈子做一件有益于社会的事,他就是个伟大的人。徐先知办学四十余年,为社会培养了大批人才,在江南省教育史上开一代风气之先。作为那个年代的一名知识分子,他出色地完成了他的历史使命,他倒下去的时候,一座丰碑矗立起来。